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〈卷中〉

  楊大年、劉子儀皆喜唐彥謙詩,以其用事精巧,對偶親切。黃魯直詩體雖不類,然亦不以楊、劉為過。如彥謙〈題漢高廟〉云:「耳聞明主提三尺,眼見愚民盜一抔」。雖是著題,然語皆歇後。一抔事無兩出,或可略土字;如三尺,則三尺律、三尺喙皆可,何獨劍乎?「耳聞明主」,「眼見愚民」,尤不成語。余數見交游,道魯直語意殊不可解。蘇子瞻詩有「買牛但自捐三尺,射鼠何勞挽六鈞」,亦與此同病。六鈞可去弓字,三尺不可去劍字,此理甚易知也。

  蘇子瞻嘗兩用孔稚圭鳴蛙事,如「水底笙蟥蛙兩部,山中奴婢橘千頭」。雖以笙簧易鼓吹,不礙其意同。至「已遣亂蛙成兩部,更邀明月作三人」,則成兩部不知為何物,亦是歇後。故用事寧與出處語小異而意同,不可盡牽出處語而意不顯也。

  學者多議子瞻「木杪見龜趺」,以為語病,為龜趺不當出木杪。殊未之思。此題程筠光墓歸真亭也,東南多葬山上,碑亭往往在半山間,未必皆平地,則下視之龜趺出木杪,何足怪哉!

  李薦,陽翟人,少以文字見蘇子瞻,子瞻喜之。元祐初知舉,薦適就試,意在必得薦以魁多士。及考,章援程文,大喜,以為薦無疑,遂以為魁。既拆號,悵然出院。以詩送薦歸,其曰:「平時謾識古戰場,過眼終迷日五色。」蓋道其本意。薦自是學亦不進,家貧,不甚自愛,嘗以書責子瞻不薦己,子瞻後稍薄之,竟不第而死。

  劉季孫,平之子,能做七字,家藏書數千卷,善用事。〈送孔宗翰知揚州詩〉有云:「詩書魯國真男子,歌吹揚州作貴人。」多稱其精當。為杭州鈴轄,子瞻作守,深知之。後嘗以詩寄子瞻云:「四海共知霜滿鬢,重陽曾插菊花無?」子瞻大喜。在潁州和季孫詩,所謂「一篇向人寫肝肺,四海知吾雙鬢斑」。蓋記此也。

  文同,字與可,蜀人,與蘇子瞻為中表兄弟,相厚。為人靖深,超然不攖世故。善畫墨竹,作詩騷亦過人。熙寧初,時論既不一,士大夫好惡紛然,同在館閣,未嘗有所向背」時子瞻數上書論天下事,退而與賓客言,亦多以時事為譏誚,同極以為不然,每苦口力戒之,子瞻不能聽也。出為杭州通判,同送行詩有「北客若來休問事,西湖雖好莫吟詩」之句。及黃州之謫,正坐杭州詩語,人以為知言。

  楊文公在翰林,以讒佯狂去職,然聖眷之不衰。聞疾愈,即起為郡,未幾,復以判秘監召。既到闕,以詩賜之曰:「瑣闥往年司制誥,共嘉藻思類相如。蓬山今日詮墳史,還仰多聞過仲舒。報政列城歸覲後,疏恩高閣拜官初。諸生濟濟彌瞻望,鉛槧諮詢辨魯魚。」祖宗愛惜人材,保全忠賢之意如此。文公後卒與寇萊公力排宮闈,協定大策,功雖不終,其盡力於國者,亦可以無愧也。

  古詩有離合體,近人多不解。此體始於孔北海,余讀《文類》,得北海四言一篇云:「漁公屈節,水潛匿方,與時進止,出寺弛張。呂公磯釣,闔口渭旁,九域有聖,無土不王。好是正直,女回于匡,海外有截,隼逝鷹揚。六翮將奮,羽儀未彰,龍蛇之蟄,俾也可忘。玟琁隱曜,美玉韜光。無名無譽,放言深藏,按轡安行,誰謂路長。」此篇離合「魯國孔融文舉」六字。徐而考之,詩二十四句,每四句離合一字。如首章云:「漁父屈節,水潛匿方,與時進止,出寺弛張。」第一句漁字,第二句水字,漁犯水字而去水,則存者為魚字。第三句有時字,第四句有寺字,時犯寺字而去寺,則存者為日字。離魚與日而合之,則為魯字。下四章類此。殆古人好奇之過,欲以文字示其巧也。

  劉丞相莘老殿試時,蘇丞相子容為詳定官。子容後尹南京,莘老復僉判在幕中,相與歡甚。元祐初,莘老自中司入為左丞,子容猶為翰林學士承旨,及莘老遷黃門,子容始為左丞。莘老宿東省,嘗以詩寄子容云:「膺門早歲預登龍,僉幕中間託下風。敢謂彈冠煩貢禹,每思移疾避胡公。」蓋記前事。而子容答之,有「末路自驚黃髮老,平時曾識黑頭公」之句,當時以為盛事。又三年,莘老既相而罷,子容始踐其位云。

  王荊公少以意氣自許,故詩語惟其所向,不復更為涵蓄。如「天下蒼生待霖雨,不知龍向此中蟠」,又「濃綠萬枝紅一點,動人春色不須多」,「平治險穢非無力,潤澤焦枯是有材」之類,皆直道其胸中事。後為群牧判官,從宋次道盡假唐人詩集,博觀而約取,晚年始盡深婉不迫之趣。乃知文字雖工拙有定限,然亦必視初壯,雖此公,方其未至時,亦不能力強而遽至也。

  高荷,荊南人,學杜子美作五言,頗得句法。黃魯直自戎州歸,荷以五十韻見,魯直極愛賞之,嘗和其言,有云:「張侯海內長句,晁子廟中雅歌,高郎少加筆力,我知三傑同科。」張謂文潛,晁謂無咎也。無咎聞之,頗不平。荷晚為童貫客,得蘭州通判以死。既不為時論所與,其詩亦不復傳云。

  《雪浪齋日記》云:高子勉上山谷詩云:「點檢金閨彥,飄零玉筍班。尚令清廟器,猶隔鬼門關。」為谷所喜。又子勉詩云:「沙軟綠頭相並鴨,水深紅尾自跳魚。」怪麗之甚。

  杜牧詩:「清時有味是無能,閒愛孤雲靜愛僧。擬把一麾江海去,樂游原上望昭陵。」此蓋不滿於當時,故末有「望昭陵」之句。汪輔之在場屋,能作賦,略與鄭毅夫,滕達道齊名,以意氣自負。既登第,久不得志,常鬱鬱不樂,語多譏刺。元豐初,始為河北轉運使,未幾,坐累謫官累年,遇赦幸復知處州,謝表有云:「清時有味,白首無能。」蔡持正為侍御史,引杜牧詩為證,以為怨望,隨復罷。

  古今人用事有趁筆快意而誤者,雖名輩有所不免。蘇子瞻「石建方欣洗牏廁,姜龐不解嘆蛜蝛」,據《漢書》,牏廁本作廁牏,蓋中衣也,二字義不應可顛倒用。魯直「啜羹不如放麑,樂羊終愧巴西」,本是西巴,見《韓非子》,蓋貪於得韻,亦不暇省爾。

  寇萊公南遷,道過襄州,嘗留一絕句於驛亭,曰:「沙堤築處迎丞相,驛吏催時送逐臣。到了輸他林下客,無榮無辱自由身。」林下客,大概言之,初無所主名也。胡祕監旦素不為公所喜,時適居郡下,既聞之,遂以林下客謂公為己發,且有稱快之語,聞者無不皆笑。

  詩人以一字之工,世固知之,惟老杜變化開闔,出奇不窮,殆不可以形跡捕。如「江山有巴、蜀,棟宇自齊、梁。」遠近數千里,上下數百年,祇在「有」與「自」兩字間,而吞納山川之氣,俯仰古今之懷,皆見於言外。〈滕王亭子〉「粉牆猶竹色,虛閣自松聲」,若不用「猶」與「自」兩字,則餘八言凡亭子皆可用,不必滕王也。此皆工妙至到,人力不可及,而此老獨雍容閒肆,出於自然,略不見其用力處。.古人多取其已用字模放用之,偃蹇狹陋,盡成死法.。不知意與境會,言中其節,凡字皆可用也。

  讀古人詩多,意所喜處,誦憶之久,往往不覺誤用為己語。「綠陰生晝寂,孤花表春餘」,此韋蘇州集中最為警策,而荊公詩乃有「綠陰生晝寂,幽草弄秋妍」之句。大抵荊公閱唐詩多,於去取之間,用意尤精,觀《百家詩選》可見也。如蘇子瞻「山圍故國城空在,潮打西陵意未平」,此非誤用,直是取舊句縱橫役使,莫彼我為辨耳!

  慶曆八年,王則叛貝州,既誅,使析河北─大名、定武、真定、高陽為四路,置帥,更命儒臣以輯邊備。韓魏公自鄆州徙鎮武定,則大興方略,事無不自親。嘗有〈題養真亭〉詩云:「所期清策慮,不是愛精神。」又云:「吏民還解否,吾豈茍安人?」其志可見矣。郡圃號眾春,會歲饑,涉春末嘗一遊。陳薦在幕府,以詩請公云:「水底魚龍思鼓吹,沙頭鷗鷺望旌旗。」公亟答之云:「細民溝壑方援手,別館鶯花任送春.。」在鎮五年,政聲流聞,自是天下遂屬以為相。

  王荊公在鍾山,有馬甚惡,蹄嚙不可近。一日,兩校牽至庭下告公。請鬻之。蔡天啟時在坐,曰:「世安有不可調之馬,第久不騎,驕耳!」即起捉其騣,一躍而上,不用銜勒,馳數十里而還。荊公大壯之,即作集句詩贈天啟,所謂「蔡子勇成癖,能騎生馬駒」者。後又有「身著青衫騎惡馬,日行三百尚嫌遲。心源落落堪為將,卻是君王未備知。」士大夫自是盛傳荊公以將帥之材許天啟。紹聖初,章申公當國,首欲進天啟侍從,會執政有不悅者,乃出為永興軍路提舉常平,因欲稍遷為帥,會丁內艱,不果,猶是用荊公遺意也。

  元豐間,嘗久旱不雨,裕陵禁中齋禱甚力。一日,夢有憎乘馬馳空中,口吐雲霧,既覺而雨大作。翼日,遣中貴人尋夢中所見,物色於相國寺三門五百羅漢中,第十三尊像仿彿,即迎入內視之,正所夢也。王丞相禹玉作〈喜雨詩〉云:「良弼為霖辜宿望,神憎做霧應精求。」元參政厚之云:「仙驥躡雲穿仗下,佛花吹雨匝天流。」蓋記此事。相國寺羅漢,本江南李氏時物,在盧山東林寺。曹翰下江南,盡取其城中金帛寶貨,連百餘舟,私盜以歸,無以為之名,乃取羅漢,每舟載十許尊獻之,詔因賜於相國寺,當時謂之押載羅漢云。

  荊公詩用法甚嚴,尤精於對偶。嘗云,用漢人語,止可以漢人語對,若參以異代語,便不相類。如「一水護田將綠去,兩山排闥送青來」之類,皆漢人語也。此法惟公用之不覺拘窘卑凡。如「周顒宅在阿蘭若,婁約身隨窣堵波」,皆因梵語對梵語,亦此意。嘗有人面稱公詩「自喜田園安五柳,但嫌尸祝擾庚桑」之句,以為的對。公笑曰:「伊但知柳對桑為的,然庚亦自是數。」蓋以十干數之也。

  舊中書南廳壁間,有晏元獻題〈詠上竿伎〉一詩云:「百尺竿頭裊裊身,足騰跟挂駭旁人。漢陰有叟君知否?抱甕區區亦未貧。」當時固必有謂。文璐公在樞府。嘗一日過中書,與荊公行至題下,特遲留誦詩久之,亦未能無意也。荊公他日復題一篇於詩後云:「賜也能言未識真,誤將心許漢陰人。桔槔俯仰何妨事,抱甕區區老此身。」

  張景修字敏叔,常州人,余大父客也。少刻苦作詩,至老不衰,典雅平易,時多佳句。元豐末,為饒州浮梁令,邑子朱天錫以神童應詔,景修作詩送之。天錫到闕,會忘取本州公據,為禮部所卻,因擊登聞鼓,院繳景修所送詩為證,神宗一見,大稱賞之。翌日,以語宰相王禹玉,恨四方有遺才,即令召對。禹玉言不欲以一詩召人,恐長浮競,不若俟其秩滿赴部命之,遂止,令中書籍記姓名。比景修罷官任,神宗已升遐,亦云命矣。大觀中,始與余同為祠曹郎中,年已幾七十,有詩數千篇。大父元祐間自湖南憲請宮祠歸,景修嘗以詩寄曰:「聞說年來請洞霄,江湖奉使久勤勞,有神仙處閒方得,用老成時退更高。借宅但須新種竹,尋仙想見舊栽桃。浮梁居士塵埃久,鬚髮而今也二毛。」其詩大抵類此。流落無聞,亦可惜也。

  常待制秩,居汝陰,與王深父皆有盛名於嘉祐、治平之間,屢召不至,雖歐陽文忠公亦重推禮之,其詩所謂「笑殺潁川常處士,十年騎馬聽朝雞」者是也。熙寧初,荊公當國,力致之,遂起判國子監太常禮院,聲譽稍減於前。嘗一日,大雪驅朝,與百官待門於仗舍,時秩已衰,寒甚不可忍,喟然若有所恨者,乃舉文忠詩以自戲曰:「凍殺潁川常處士,也來騎馬聽朝雞。」

  前輩詩文,各有平生自得意處,不過數篇,然他人未必能盡知也。毘陵正素處士張子厚善書,余嘗於其家見歐陽文忠子棐以烏絲欄絹一軸,求子厚書文忠〈明妃曲〉兩篇,〈廬山高〉一篇。略云:「先公平日,未嘗矜大所為文,一日被酒,語棐曰:『吾〈廬山高〉,今人莫能為,惟李太白能之。〈明妃曲〉後篇,太白不能為,惟杜子美能之;至於前篇,則子美亦不能為,惟我能之也。』因欲別錄此三篇也。」

  余居吳下,一日出閶門,至小寺中,壁間有題詩一絕云:「黃葉西陂水漫流,籧篨風急滯扁舟。夕陽暝色來千里,人語雞聲共一丘。」句意極可喜。初不書名氏,問寺僧,云吳縣寇主簿所作,今官滿去矣。歸而問之吳下士大夫,云寇名國寶,蓋與余同年,然皆莫知其能詩。余與國寶榜下未嘗往來,亦漫不省其為人。已而數為好事者舉此詩,乃有言國寶徐州人,久從陳無已學,始知文字淵源有所自來,亦不難辨,恨不得多見之也。

  宋景文公子京,不甚為韓魏公所知,故公當國,子京多補外。嘉祐末,始再入為翰林學士。偶朝會,子京因病謁告,以表自陳云:「不獲預率舞之列。」魏公見之,殊不樂。

  元祐初,駕幸太學,呂丞相微仲有詩,中間押行字韻,館閣諸人皆和。秦學士觀一聯云:「涵天璧水遙迎仗,映月深衣不亂行。」諸生聞之,亦鬨然。觀為人喜傲謔,然此句實迫於趁韻,未必有意也。

  高麗自太宗後,久不入貢,至元豐初,始遣使來朝。神宗以張誠一館伴,令問其復朝之意。云:其國與契丹為鄰,每因契丹誅求,藉不能堪,國主王徽常頌《華嚴經》,祈生中國。一夕,忽夢至京師,備見城邑宮闕之盛,覺而慕之,乃為詩以記曰:「惡業因緣近契丹,一年朝貢幾多般。移身忽到京華地,可惜中宵漏滴殘。」余大觀間,館伴高麗人,嘗見誠一語錄,備載此事。故事,使人到闕不過月許日,即遣發,余館伴時,上欲留觀殿試放榜及上巳,遂幾七十日。使者頗修謹詳雅,余撫之既厚,每相感,餞行至占雲館而別。其副韓繳如,馬上忽使人持一大玉帶贈余云:「此唐故物,其家世傳以為寶,今以為獻。」且於笏上自書一詩相別云:「泣涕汍瀾欲別離,此生無復再來期。謾將寶玉陳深意,莫忘思人見物時。」余以高麗使故事無解挽例,力辭之。其辭雖樸拙,然亦可見其意也。 

  唐詩僧,自中葉以後,其名字班班為當時所稱者甚多,然詩皆不傳,如「經來白馬寺,僧到赤烏年」數聯,僅見文士所錄而已。陵遲至貫休、齊己之徒,其詩雖存,然無足言矣。中間惟皎然最為傑出,故其詩十卷獨全,亦無甚過人者。近世僧學詩者極多,皆無超然自得之氣,往往反拾掇摹傚士大夫所殘棄。又自作一種僧體,格律尤凡俗,世謂之酸餡氣。子瞻有〈贈惠通詩〉云:「語帶煙霞從古少,氣含蔬筍到公無。」嘗語人曰:「願解蔬筍語否?無為酸餡氣也。」聞者無不皆笑。

  「池塘生春草,園柳變鳴禽。」世多不解此語為工,蓋欲以奇求之耳。此語之工,正在無所用意,猝然與景相遇,借以成章,不假繩削,故非常情所能到。詩家妙處,當須以此為根本,而思苦言難者,往往不悟。鍾嶸《詩品》論之最詳,其略云:「『思君如流水』,既是即目,『高臺多悲風』,亦惟所見,『清晨登隴首』,羌無故實,『明月照積雪』,非出經史。古今勝語,多非補假,皆由直尋。顏延之、謝莊尤為繁密,於時化之,故大明、泰始中,文章殆同書抄。近任昉、王元長等,辭不貴奇,競須新事。邇來作者,寖以成俗,遂迺句無虛語,語無虛字,牽攣補衲,蠹文已甚,自然英旨,罕遇其人。」余每愛此言簡切,明白易曉,但觀者未嘗留意耳。自唐以後,既變以律體,固不能無拘窘,然茍大手筆,亦自不妨削鐻於神志之間,斲輪於甘苦之外也。

  「姑蘇城外寒山寺,夜半鐘聲到客船。」此唐張繼題城西楓橋寺詩也。歐陽文忠公嘗病其夜半非打鐘時。蓋公未嘗至吳中,今吳中山寺,實以夜半打鐘。繼詩三十餘篇,余家有之,往往多佳句。

  王荊公編《百家詩選》,嘗從宋次道借本,中間有「暝色赴春愁」,次道改「赴」字作「起」字,荊公復定為赴字,以語次道曰:「若是起字,人誰不能到。」次道以為然。

  張文定安道未第時,貧甚,衣食殆不給,然意氣豪舉,未嘗稍貶。與劉潛、李冠、石曼卿往來山東諸郡,任氣使酒,見者皆傾下之。沛縣有漢高祖廟并歌風臺,前後題詩人甚多,無不推頌功德,獨安道〈高祖廟詩〉曰:「縱酒疏狂不治生,中陽有土不歸耕。偶因亂世成功業,更向翁前與仲爭。」又〈歌風臺〉曰:「落魄劉郎作帝歸,樽前感慨〈大風〉詩。淮陰反接英、彭族,更欲多求猛士為?」蓋自少已不凡矣。

  京師職事官,舊皆無公廨,雖宰相執政,亦僦舍而居,每遇出省或有中批外奏急速文字,則省吏遍持於私第呈押,既稽緩,又多漏洩。元豐初,始建東西府於右掖門之前,每府相對為四位,俗謂之八位。裕陵幸尚書省,駐輦環視久之。時張侍郎文裕以詩慶宰執,元參政厚之和云:「黃閣勢連東鳳闕,紫樞光直右銀臺。」蓋東府與西闕相近,西府正直右掖門。崇寧末,蔡魯公罷相,始賜第於梁門外;大觀初再入,因不復遷府居。自是相繼,何丞相伯通、鄭丞相達夫與今王丞相將明,皆賜第,援魯公例,皆於私第治事,而二府往往多虛位,或為書局官指射以置局,與元豐本意稍異也。

  俞紫芝字秀老,揚州人,少有高行,不娶,得浮圖心法,所至翛然,而工於作詩。王荊公居鍾山,秀老數相往來,尤愛重之,每見於詩,所謂「公詩何以解人愁,初日芙蓉映碧流。未怕元、劉爭獨步,不妨陶、謝與同遊」是也。秀老嘗有「夜深童子喚不起,猛虎一聲山月高」之句,尤為荊公所賞,亟和云:「新詩比舊仍增峭,若許追攀莫太高。」秀老卒於元祐初,惜時無發明之者,不得與林和靖一流,概見於隱逸。其弟澹,字清老,亦不娶,滑稽善諧謔,洞曉音律,能歌。荊公亦善之,晚年作〈漁家傲〉等樂府數闋,每山行,即使澹歌之。然澹使酒好罵,不若秀老之恬靜。一日見公云:「我欲去為浮圖,但貧無錢買祠部爾。」公欣然為置祠部,澹約日祝髮。既過期,寂無耗,公問其然,澹徐曰:「我思僧亦不易為,公所贈祠部,已送酒家償舊債矣。」公為之大笑。黃魯直嘗作三詩贈澹,其一云:「有客夢超俗,去髮脫塵冠。平明視清鏡,正爾良獨難。」蓋述荊公事也。